第1章 流水线上的帝王
金属撞击声像钝器一样,反复砸在耳膜上。
闷热的车间里,机油味混着汗水的酸腐气息,黏在每一寸裸露的皮肤上。传送带匀速滚动,泛着冷光的零件源源不断送来,又被一双双粗糙的手快速组装、分拣,周而复始,像永不停歇的机械齿轮。
陆征站在流水线中段,后背早已被汗水浸透,深色的工装紧贴着脊椎,勾勒出略显佝偻的弧度。他的动作不算熟练,甚至带着几分僵硬的机械感——毕竟,他才来这家电子厂满一个月。
左手拿起零件,右手对准卡扣,用力按下,听着"咔嗒"一声轻响,再迅速缩回手,等待下一个零件送过来。
这套动作,他每天要重复至少八千次。
视线落在传送带上不断移动的零件上,眼神却有些空洞,像是隔着一层薄雾,没聚焦在任何地方。四十五年的人生里,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一天——曾经在CBD顶层办公室里,靠一支笔、一张嘴就能撬动千万级项目的广告界"金笔",如今要在充斥着油污和噪音的车间里,靠出卖体力换取微薄的薪水。
"磨磨蹭蹭干什么呢!眼瞎了?零件装反了!"
尖锐的呵斥声像针一样扎进耳朵,陆征猛地回神,低头一看,果然,手里刚按下去的零件歪了个角度,突出的卡扣卡在了外壳边缘,跟后面的零件卡在了一起。
传送带还在动,后面的零件越积越多,很快就堆成了一小堆。
"操!说了多少遍,装的时候看清楚!"
小组长张胖子快步冲过来,油腻的脸上堆着不耐烦的横肉,他一脚踹在陆征脚边的废料箱上,铁皮箱子发出"哐当"一声巨响,惊得周围几个工人都停下了手里的活,偷偷朝这边看。
"陆征是吧?我看你这脑子是被门夹了!"张胖子伸手一把揪住陆征的工装领口,把他往旁边拽了拽,自己蹲下身,粗暴地把卡住的零件扯下来,"大学生了不起啊?四十多岁的人了,连个零件都装不好,废物一个!"
领口被勒得发紧,陆征的呼吸顿了顿。他能感觉到周围投来的目光,有同情,有嘲笑,更多的是事不关己的麻木。这些目光像细小的针,密密麻麻扎在他身上,让他想起过去那些被聚光灯笼罩的时刻——只是那时的目光里,只有敬畏和崇拜。
"看什么看?"张胖子抬头,瞪了一眼围观的工人,"都干活去!再看扣你们绩效!"
工人们赶紧低下头,车间里又只剩下金属撞击的单调声响。张胖子松开陆征的领口,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,眼神里的轻蔑像刀子一样刮过陆征的脸。
"还以为你是那个在CBD喝着咖啡、吹着空调的大总监呢?"他刻意把"大总监"三个字咬得很重,带着浓浓的嘲讽,"现在不也跟条狗一样,在这儿给我装零件?我告诉你,到了这儿,就得守这儿的规矩,再出错,直接滚蛋!"
陆征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,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。指甲深深嵌进掌心,尖锐的痛感让他稍微找回了一点清醒。他能感觉到胸腔里有什么东西在翻涌,像是压抑了很久的火山,随时可能喷发。
龙游浅水,虎落平阳。
这八个字像淬了冰的刀子,狠狠扎进他的心里。
他想起十年前,自己三十五岁,刚拿下业内最高荣誉"金笔奖",站在领奖台上,接受台下无数人的掌声和仰望。那时的他,意气风发,眼神锐利如鹰,说一不二。
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——
宽敞明亮的办公室里,落地窗外是繁华的CBD夜景。他坐在价值不菲的真皮沙发上,面前站着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,低着头,声音带着压抑的哽咽,恳求他再给一次机会。
那个男人的脸很熟悉,是赵坤,他曾经最看重的下属。
当时的他,是怎么说的?
哦,他记得。他端起桌上的咖啡,轻轻抿了一口,语气冷淡得没有一丝温度:"赵坤,职场不是慈善堂,不需要眼泪。能力不行,就别怪被淘汰。"
那时的赵坤,脸色惨白,眼神里满是绝望和不甘,像极了现在的自己。
命运真是讽刺。
他当年亲手种下的因,如今结出了这样苦涩的果。
胸口突然传来一阵闷痛,像是有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心脏,让他呼吸急促起来。陆征下意识地伸手摸向口袋,指尖触碰到一个小小的塑料瓶——那是速效救心丸,自从一年前公司易主、他从云端跌落,这东西就成了他的随身必备。
张胖子还在旁边喋喋不休地骂着,污言秽语像潮水一样涌过来。
"怎么?不服气?"张胖子见陆征不说话,以为他怂了,更加得寸进尺,伸手推了他一把,"不服气就滚啊!别在这儿占着茅坑不拉屎,耽误老子产量!"
陆征踉跄了一下,后背撞到冰冷的传送带上,硌得生疼。
压抑的暴戾在胸腔里冲撞,他猛地抬起头,眼神里翻涌着猩红的怒火,死死盯着张胖子。那一瞬间,曾经属于广告界大佬的威慑力骤然爆发,张胖子被他看得一愣,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,后面的骂声也咽了回去。
车间里瞬间安静下来,只有传送带转动的声音。
所有工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两人身上,连空气都仿佛凝固了。
张胖子回过神来,觉得自己丢了面子,脸色更加难看:"你他妈还敢瞪我?信不信我现在就......"
"我会改。"
陆征突然开口,声音沙哑得厉害,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。他压下心里的怒火和屈辱,缓缓低下头,重新看向传送带,"下次不会再出错了。"
他不能丢这份工作。
母亲还在医院躺着,每天的医药费像流水一样;女儿的学费还没凑齐;还有那些跟着他一起打拼、最后被牵连失业的老部下,他答应过要帮他们......他有太多不能倒下的理由。
尊严在生存面前,不值一提。
张胖子愣住了,显然没料到陆征会突然服软。他张了张嘴,想再说些什么,却被陆征那副麻木又隐忍的样子堵得说不出来。最终,他"哼"了一声,吐了口唾沫,骂骂咧咧地走了:"算你识相,再出错,看我怎么收拾你!"
脚步声远去,周围的目光也渐渐收回。
陆征缓缓站直身体,重新拿起零件,继续重复着枯燥的动作。只是这一次,他的眼神不再空洞,而是多了几分复杂的情绪——有屈辱,有愤怒,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不甘。
他像一头被困在牢笼里的雄狮,暂时收起了獠牙,却从未熄灭骨子里的野性。
不知过了多久,车间里的下班铃声终于响起,尖锐的铃声划破了沉闷的空气。
工人们如释重负地放下手里的活,一边揉着酸痛的胳膊,一边互相说着话,慢吞吞地朝着更衣室走去。陆征也跟着人群走,脚步有些沉重。
路过隔壁工位时,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。
那个位置上坐着一个女人,穿着同样的蓝色工装,头发挽成简单的发髻,露出光洁的额头。她正在收拾自己的东西,动作很轻,和周围喧闹的环境格格不入。
是苏念。
来工厂的这一个月里,陆征见过她几次。她总是安安静静地干活,话很少,不像其他女工那样喜欢扎堆聊天。但陆征注意到,刚才他被张胖子辱骂的时候,这个女人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围观,只是低着头,手里的动作慢了下来,偶尔会抬起眼,看向他的方向。
她的眼神很复杂,不是同情,也不是嘲笑,像是带着某种探究,又像是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......心疼?
陆征没太看懂,也没心思去想。他现在只想找个地方,好好喘口气。
更衣室里挤满了人,汗味和烟味混杂在一起,让人窒息。陆征快速换好自己的衣服——一件洗得发白的格子衬衫,一条旧牛仔裤,和他过去动辄上万的定制西装形成了天壤之别。
换好衣服后,他没有跟任何人说话,径直走出了工厂。
外面的空气比车间里清新一些,但傍晚的风带着燥热,吹在身上依旧不舒服。陆征沿着路边慢慢走着,路灯次第亮起,昏黄的光线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。
他没有回家,而是拐进了路边一个公共厕所。
这里人少,安静,是他最近常来的"避难所"。
走进最里面的隔间,锁上门,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他自己的呼吸声。陆征靠在冰冷的门板上,缓缓滑坐在地上,从口袋里掏出烟盒,抽出一支烟点燃。
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里,呛得他咳嗽了几声,胸口的闷痛却缓解了一些。
他看着烟头上的火光在黑暗中明灭,脑子里一片混乱。过去的辉煌,现在的落魄,母亲的医药费,女儿的学费,还有赵坤那张带着怨毒的脸......无数画面在脑海里交织,让他头痛欲裂。
就在这时,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了一下。
陆征愣了愣,掏出手机。这是一部很旧的智能手机,还是几年前买的,屏幕已经有了裂痕。他本来以为是垃圾短信,划开屏幕一看,却是一条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。
短信内容很短,只有一句话:
"陆总监,别来无恙?有个'顾问'的职位,不知你这双端过金杯的手,还愿不愿意接?"
陆征的瞳孔猛地一缩,手指攥着手机,指节用力到发白。
这个号码他不认识,但对方的称呼,还有这句话里的挑衅和暗示,像一把钥匙,瞬间打开了他心里最敏感的那根弦。
是赵坤?还是其他落井下石的人?
"顾问"职位......是真的有机会,还是又一个羞辱他的陷阱?
他盯着手机屏幕,烟雾从嘴角溢出,模糊了他的眼神。黑暗的厕所隔间里,只有手机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,一半是阴影,一半是冰冷的光。
龙游浅水,尚可静待风云。
虎落平阳,未必终生犬欺。
他缓缓勾起嘴角,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,眼底深处,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苏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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