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是谁？”

  面前的女人约摸也快四十岁了，虽然眼角已经有了皱纹，可因为脸圆圆的，远远看去，依然显得年少幼态。

  她的声音也很好听，好似没有经过岁月的捶打磋磨，细细的，柔柔的，感觉在耳边下了一场春雨。

  “我是风芙。”

  我答道。

  我这一生，喉咙里滚过太多的泪，声音自然不动听，反而沙哑又沧桑。

  “你好像我母亲。”

  我又补充道。

  她笑了笑，没有答言，那笑很苦，像黑褐浓郁的汤药。

  其实我不太记得我母亲长什么样子了，只记得她面庞圆润，鼻头也是圆圆的。

  我最后见到母亲的那天，身怀六甲的她正在窗边绣一双虎头鞋，窗外的光洒进来，铺到她的脸上，显得她温和又慈爱。

  小小的我也坐在桌子前，笑着向母亲炫耀自己用碎布剪的小兔子。

  虽然那兔子剪的歪七扭八，可母亲还是毫不吝啬对我的夸奖，她说我心灵手巧，还亲昵地将我抱起，让我坐在她的腿上。

  我得意的笑着，拿起桌上的糕点喂给了母亲，母亲一口咬下，还佯装要咬我的手指，我赶紧躲开，和母亲一齐笑出了声。

  可随着房门被大力推开，父亲带着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儿闯了进来。

  我与母亲的笑顷刻间僵在了脸上。

  母亲那双本就大的眼睛显得更大了，她慌乱地将我放在地上，两步迎上父亲，上下打量着他，着急问着：“你受伤了？”

  父亲摇了摇头，他来不及多说其他，一边让母亲去找一身男孩儿的衣服，一边抱起了我。

  我和母亲只知道寨子北边的守备出了问题，父亲一早就亲去查看。

  没想到短短半日不到，与我们隔着整个曌国的大盛军队攻了进来。

  我整个人都是木木的，任由父亲给我套上了一件不合身的衣服，把我交给了家里的管事。

  密道不大，容纳不下太多的人，连母亲这样的孕妇都不能躲入其中。

  直到离母亲越来越远，我才反应过来，在管事的怀抱里挣扎起来，哭喊着叫她。

  一直到了密道口，管事才终于将我放下，他说小主子别闹了，外面有吃人的老虎，你先和小远哥哥去里面躲着，等族长打跑那老虎，再来和小主子捉迷藏好不好？

  我慢慢地止住了哭声，没应他，但也不再闹。

  风远只比我大两岁，却好似比我明白得多，他满面愁容，牵起了我的手。

  他一直轻声哄着我，揽住我的肩膀护着我往密道深处跑去。

  那处密道原是通往寨子东北方的乌蒙山，可因为一场暴雨，山体滑坡，乌蒙山那边的出口被堵住。

  很久之后，我才知道，老天竟做了东方广宇的替罪羊，他早就偷偷地命人松了那山上的巨石，只待一场雨助那些巨石滚落。

  而盛夏之际，下一场雨是一件多么稀松平常的事。

  若不是他，父亲还可带着族人去乌蒙山避难，或许他们还有一线生机。

  唉，哪有什么生机，大盛是虎，天金是狼，曌国是狐狸，早就各自谋划，把整个天启族算计到了绝路上去。

  很快密道里就挤满了孩子，因为另一头已然不通，且不少通风口已被堵住，再往后退，不等敌人找来，我们可能就会窒息而死。

  所以一群孩童只能挤在离出口不远的地方。

  我每次想到当时的场景就害怕到浑身打冷颤，大孩子抱着小孩子，小孩子哭闹不止，哀嚎一片。

  那里光线昏暗，空气污浊，好似到了阴曹地府。

  我紧紧攥着风远哥哥的手，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。

  他说小芙别怕，他会保护我的。

  他嘴唇薄薄的，脸上的婴儿肥还未褪去，一双墨色的眼眸却让人感觉沉着可靠。

  他的嗓音洪亮，大声地唱起了歌谣，安抚了我，也抚慰了一众孩子的心。

  可随着出口处的铁门被打开，那歌声戛然而止。

  我一直记得那张脸，大盛的骠骑将军云翰，他一身铠甲，不去保家卫国，却来虐杀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幼童。

  他在出口处点起了火，一时间浓烟弥漫了整个密道。

  我身边的一个女孩儿抱着她不足两个月的小弟弟，随着烟雾飘散过来，那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微弱，直到彻底停止。

  我看着婴儿那不再起伏的胸口，陷入了彻底的绝望。

  云翰呀云翰，如此罪大恶极之人竟然是多子多孙的命数，他有五个儿子，仅长子就又为他生了六个孙子。

  云家孙辈中最小的那个，云晔，也是最有出息的一个，却因为忘不了我的女儿明阳而终身未娶。

  这算是报应吗，如果是的话，这报应似乎不太够。

  烟雾越来越浓，我的眼睛都睁不开了，不知道风远哥哥看见了谁，吓得叫了一声。

  我被他护在身后，再后来我就失去了意识。

  等我再醒来的时候，已经被带到了曌国境内。

  当时东方广宇见我已经平安，就想丢下风远哥哥，可当时我只认他一人。

  发现他不见了之后，我大哭大闹。

  东方广宇许是怕我病死，没有办法，只能将他又寻了回来。

  到了曌宫之后，东方广宇将我交给王皇后抚养，她只有一个儿子，大我三岁，名叫东方彻。

  王皇后很是和善，待我也极好，我穿着她亲手给我做的那些华丽衣裙，渐渐的就忘了母亲的模样。

  我五岁那年，风远哥哥突然让我去求王皇后为我们请师傅开蒙。

  我那时不懂，觉得日子挺好的，吃穿不愁，且都是最好的，为什么要像东方彻那样天不亮就去读书。

  风远哥哥不得不告知了我真相，让我又想起了那个幽暗充满浓烟的密道。

  他从未相信过东方广宇，对方的出现满是疑点，可当时我们两个年纪太小，情况又紧急，为了逃命，只能跟随东方广宇而去。

  密道出口是东方广宇堵的，同时他又开了一条小密道，事无巨细地谋划，只为将我带走。

  当然，也是他建议父亲带孩子们去暂避。

  是他！

  跟父亲说他会快马加鞭地回国召集军队来解天启寨之困。

  骗子，他就是个骗子！

  还是他！

  编造了南海巨石的谣言，大肆传播，引得大盛来犯！

  而他坐收渔翁之利，那个利就是我。

  浓烟没有带走所有孩子的命，可因为我被人带走，所有在密道中幸存的孩子，又被拖入祭祀云坛，跟着他们的亲人被乱箭射杀而死。

  那一夜没有星星，更没有月亮，只有一盏不太明亮的灯笼放在风远的面前，照亮了他痛苦的侧颜。

  他说等他长大，等他有力量了，一定会带我离开这个吃人的皇宫。

  在离开之前，我们不能变成大字不识一个，只知享乐的呆傻之人。

  毋庸置疑，东方广宇不想让我们长出羽翼，他怀疑是年岁更长的风远在多事，又想偷偷杀死他。

  两个寺人趁风远哥哥熟睡，把他抬走，打算扔进井里。

  他拼力抵抗，大喊大叫，惹来了一众寺人、宫女，那两个歹人只好作罢。

  这就是东方皇室的弱点，将脸面看得比天大。

  我知道了那事之后，在宫里闹了好大一通，我又哭又喊，说风远哥哥若是死了，我也不活了。

  东方广宇还假惺惺地来安慰我，说已经把那两个歹人处死了，让我不要害怕。

  东方彻沉默寡言，可我知道他心里明镜似的，东方广宇的图谋他全都知道。

  为了保住风远的性命，他求他的父皇让风远做他的护卫。

  护卫，学武即可，不必读书识礼。

  或许那时风远就看出了东方彻对我的不同，他让我也跟在东方彻身边，让东方彻教我读书。

  东方彻是个良善之人，也是最好的师者。

  只不过，他对我产生了不该有的执念，才落得个早逝的结果。

  王皇后呀，她有满腹的心机，却藏在柔柔弱弱的外表之下。

  于她来说，我成为她的儿媳，要比成为东方广宇的妃嫔，有利得多。

  所以，她才会对我偷偷读书的事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

  我现在所讲的一切，都是在我知晓全部真相后得出的结果。

  其实我和风远在我十四岁之前，眼前都蒙着一层纱。

  知道东方广宇图谋不轨，可不知道那图谋是什么？

  猜得到王皇后也不是真心待我，可也猜不到她的考量。

  我就那么迷迷糊糊地长大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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