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咚咚咚，咚咚咚……”昏暗安静的办公楼里，我的门口骤然响起1阵急促的敲击声。

我停下手中的笔，低头看了下手表，晚上十2点05分。

随着门把手转动，还没等我在椅子上站起身，楼下电话班的许美和郭晖两位姐姐，脸色蜡黄地站在我面前。

许美问：“瑞僖，你有没有听到凄厉的女人哭声？”

“我1直在聚精会神写材料，没有听到什么声音。”

“1声接1声，真是吓死人。”许美边说边抚摸着胸口。

“声音在什么地方？”

郭晖按着胸口，腿不由自主哆嗦着，“就在楼后面小花园，春秋月吊死的地方。”

春秋月是电话班里出了名的美人，找了个小丈夫也是英俊潇洒，人人见了都夸是1对神仙美眷。生了儿子以后，更是公公宠婆婆疼，日子过得滋润。但儿子1上学，却添了心病。也许是从小娇惯的缘故，她儿子现在都上小学4年级了，课间还要跑回家用痰盂大小便，因此成为同学们的笑柄。她曾试着让儿子在学校上厕所，儿子也努力，可折腾1个多小时，1滴尿都尿不出来，人还憋晕过去。只能抱回家，才痛快解决“战斗”。

近年，公公因脑血栓瘫在床上。本来由婆婆负责照顾儿子的大小便，可偏巧婆婆不小心摔了1跤，双臂骨折，住进医院。祸不单行，小丈夫也被企业裁员下岗，3十多岁的小伙子却像个孩子似的，只知道整天泡网吧打游戏、和她要钱，对家里的事1概不闻不问。

婆家的家庭负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。

最近，娘家独身的姐姐也下了岗，断了1笔可观的收入。父亲1周3次的透析费用，折磨得她日夜寝食难安。

她苦劝丈夫找份工作或做点小买卖，分担下家里的困难。没想到丈夫恼羞成怒，夺过她手里刚发的工资，恶狠狠骂她1句“扫把星”后，兀自到家门口附近的游戏厅去打游戏。

她当夜值班时，吊死在楼后小花园水池边的1棵核桃树上，从此1了百了。

全机关大院的人只要1提起春秋月，个个唏嘘不已。

我的房间在阴面，听不到阳面小花园里任何声音。

我趴在西楼头的窗台边，仔细听了下，确实有拉着长音，凄厉的叫声。

许美和郭晖紧张地贴在我身边。

郭晖颤抖着声音说：“今天刚好是秋月姐死后的‘57’，是不是因为在那边感到孤单，索我们命来了？”

许美1听，马上攥紧我的胳膊。

“别自己吓自己，鬼魂索命就是句鬼话，还当真？”说着，我顺手在窗边抄起1把拖布，“走，跟我下去看看。”

两个人龟缩着肩膀，在我身后亦步亦趋地跟着。

我们到核桃树下转了1圈，什么都没发现。我便推测说：“没事，可能是风刮竹子的声音，回去安心值班吧。”

两个人拽着我的衣服角回到电话班。

许美恳求说：“瑞僖，你再待会儿吧，我们怕得要命。”

我应承下来。

不到十分钟的时间，小花园核桃树下，又传来凄厉得如同婴儿般的哭声。

许美和郭晖在我身边缩成1团。

“你们俩在屋里好好等着，这次我自己看看去。”我拿起拖布走出电话班。

许美在身后小声嘱咐：“小心1点啊！”

我蹑手蹑脚靠近花园栅栏，借着微暗的灯光瞪大双眼看向核桃树下，差点没笑出声来。原来是只猫，缩着脖子，弓着身子，张着大嘴巴，不停“嗷嗷”嘶鸣着。看明白了，我笑嘻嘻地回到电话班。

许美急切地追问：“怎么回事？”

“是只猫，是猫在叫春。”

“什么是猫叫春？”郭晖坐在电话机旁的椅子上，天真地问。

我不知道怎么讲，只好说：“你们自己查查词典，就知道了。”

许美见我为难的样子，心里好像明白什么，脸1红，“不好意思，原来虚惊1场，你回去好好休息吧。”

第2天上班后1直忙到十点多，工作才告1段落。正好庄晓梦过来串门，我便坐在椅子上讲起昨晚发生的事，讲到最后忍不住摇头惋惜：“咱市的国有企业下岗潮这么可怕，因为爱人和姐姐下岗，春秋月就断送了自己的生命、1个完整的家。”

庄晓梦低下头，悲伤地说：“市里国有企业的职工，本来是乘着1条永不沉没的大船，大家在船上安安生生、无忧无虑坐着，抱着铁饭碗，吃着大锅饭。可如今行驶到大海中的1个岛礁，船长突然勒令1部分人弃船登岛，还任凭自生自灭，他们感受会怎么样？我听说，不光1个1个人，还有1家子自杀的。”

“市政府不是给了出路？”我问。

“就两条出路，1条是可以不下岗，但有可能和企业1起死。1条是买断2十年工龄，概算1下，也就等于正常年份的两年退休金。活命都勉强，有个大灾大难的，保命万万不能！”

我狐疑地盯着庄晓梦，“这是不是有点危言耸听呀？”

庄晓梦摇摇头，“绝不是。你不了解国有企业人员结构，往往夫妻双方、爸爸妈妈，甚至爷爷奶奶，亲朋好友，都同在1个企业工作。人1下岗，意味着被排除在整个人情圈子之外。再者说，当前几乎所有社会公共服务都和就业绑在1起，宣布下岗的那1刻，包括免费医疗、免费幼儿园、免费供暖、免费用水等享有的社会公共服务全部消失。要知道，在低工资的当下，这些可是每个职工维持衣食无忧的基本保障。”

坐在我对面的龙城飞面色凝重，“1个国有企业真就是1条船，过去多少年来，在风平浪静的海面上，悠然自得地飘荡游弋。可现在，国际1体化、经济全球化的浪潮呼啸而来，而且波浪滔天。我市大部分国有企业却积重难返、人浮于事、负债累累，如同1艘艘生锈破损，而又严重超员的舰船，如何能抵挡住这滔天巨浪？舰船重组、人员重组是必然选择。”

我接过龙城飞的话，“况且还有国际威胁、金融危机乌云压顶，强力推进改革是大势所趋。”

龙城飞点点头，“现在是改革初期，‘好船’、‘新船’为数不多。所有人都挤到这些船上，结果只有1个，共同沉没，葬身海底。有效的选择，准确说是唯1选择，就是让1部分人先下船登上海洋中的岛礁，自主求生，而另1部分人轻装上阵，快速冲到海岸，然后回船来接先前登岛的人。改革就是利益再调整再分配，总会有部分人的利益受损，这是任何改革，必须付出的成本代价和风险。”

庄晓梦抓把椅子，坐到我的桌边，看向龙城飞，“这个代价也不知道付出得值不值？”

龙城飞态度异常坚定。“既然市里确定了改革的市场取向，所有的舰船肯定会扬帆前行，不过，困难在所难免，部分人悲痛欲绝在所难免。这不，你嫂子自从下岗之后，整天都唉声叹气，失魂落魄。”

庄晓梦1听，立刻定住眼神，帮着想主意。片刻之后，说：“把你的所有关系发动起来，再给嫂子找份工作，还不容易？”

“现在，1个国有企业就是1个基本自成体系的封闭小社会，你嫂子多半辈子的工作生活，都圈在这小社会里，1切都固化了。现在走入大社会，属于无其他知识、无其他技能、无其他社会经验，再加上无年龄优势，找工作谈何容易？咱历山市区8十多万人口，国有企业下岗职工粗略估算也得两3万人。从1个国有企业的封闭小社会出来，挤入另1个国有企业封闭小社会，几乎难比登天。”龙城飞痛苦到脸都有些扭曲。

我停下手指间摇动着的圆珠笔，建议说：“那就做点买卖，咱这有全国知名的小商品市场，跟市场管委会说说，找个摊位不会太难。”

“我这几天专门跑了下小商品市场，市场摊主百分之9十以上是外地人，其中7十以上是浙江人，不是1家子，就是1个村的。他们产运销1条龙，不但拥有垄断性的价格优势，在批发销售上还成伙抱团，把市场控制得几乎滴水不漏。单兵和他们竞争，不亚于鸡蛋碰石头。”

“搞点满足咱当地人日常消费需求的小买卖，总可以吧？”我继续出着主意。

“你嫂子试着批发了些蔬菜、水果，可羞答答地站在街边不喊不叫，见人就是1口价。有人看她可怜，说0头不用找了，她急赤白脸嚷嚷，怪人瞧不起。有人杀杀价，她挑眉瞪眼，怪人小瞧。干了5天，赔本连吆喝都没赚到，只落了些烂果烂菜。唉——”龙城飞长叹1声，愁眉紧锁。

我觉得肚子有点空，低头看了下手表，“嫂子太难了，再创业太难了，不过，慢慢想，总有破解的办法。这就十2点了，咱吃饭去吧。”

庄晓梦起身离开。

我和龙城飞拿起饭盆向外走。

别看龙城飞身体矮胖，饭量出奇大，1顿饭吃两大碗白米饭，也就多半饱。可最近，早晨只在食堂喝两饭盆免费稀粥，夹两筷子免费的咸菜。中午，只买两个馒头，把免费咸菜往馒头里1夹，满满盛盆米汤，对付对付。

市领导清楚下岗职工家庭的艰难，吩咐厨房把粥和米汤尽量熬稠1些，不限量供应。

想到这些，我在路上边走边劝龙城飞：“你日子过得再难，也要吃饱。每天加班加点写材料，只吃这点东西，能顶下来呀？”

“我身体底子好，赘肉多，吃点就行。这么吃还有另1个好处，助我减肥。”龙城飞强笑1下，接着痛心地说：“不当家不知柴米贵，要说难，还是你嫂子最难。她4处创业，4处碰壁，眼看买断工龄的钱已花去3分之1，就把钱存进储蓄所，不敢再动。她心里明白，我爸有退休金，还好点，可我妈是个纯家庭妇女，没有任何保障。都是快8十岁的人，平时看起来头疼脑热的小病，有可能会1病不起，要给他们留下点救命钱。再有，我两个儿子，1个上高中，1个上初中，供着上学的钱不能断，否则，会断送了他们的未来。值得庆幸的是，你嫂子娘家在农村，她弟弟时不时送些米面来，主食无忧，可肉蛋菜成了问题。她每天晚上，都会拿着小本本，1点点精细计算着我的工资花项，抠着1毛1毛钱，买点肉、鱼、鸡蛋，尽量给老人和孩子补充点营养，她1口都舍不得吃。”说着说着，眼圈泛红，“最让我难过的是，每到菜市场关门前的1刻钟，她会冲进去，与蜂拥而至的捡拾人群抢些烂蔬菜、烂水果。择干净菜、削干净水果后，会把好1些的留给老人、孩子和我，她自己吃些菜帮子、菜梗子和红枣般大的1口口水果。日子真是度日如年！”

走进食堂，龙城飞没有和我1起排队买菜，仍是趁着粥桶边人少，先舀了满满1饭盆米汤放在餐桌上。在主食窗口买了两个馒头，用另1个饭盆端着走到墙角边，用公用筷子在免费供应的大咸菜盆里夹了些咸菜，放进饭盆，坦坦然回到餐桌边，大口吃、大口喝起来……

后来，我每每想到龙城飞家那段苦难日子，再比较下现在的富足生活，珍惜之情油然而生。这可是几乎牺牲1代人的后半生才换来的！

每听1遍由陈涛作词、王晓峰作曲、刘欢唱的《从头再来》，总是悲从心起，泪水盈眶。“昨天所有的荣誉，已变成遥远回忆。辛辛苦苦已度过半生，今夜重又走进风雨。我不能随波沉浮，为了我挚爱的亲人，再苦再难也要坚强，只为那些期待眼神。心若在梦就在，天地之间还有真爱，看成败人生豪迈，只不过是从头再来……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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