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99年春节过后，市委要提拔1批副处级干部的传闻甚嚣尘上。

单位的1些科长觉得自己符合条件，为联络感情，争取支持，加强了到各屋走动的频率。

只有董英信反其道行之，在单位，已经连续3天没见到人。

崔1水推门走进来时，我和黄小勇正低头写着调研报告。

他1屁股坐在办公桌边的椅子上，先是“哼”了1声，接着才说：“咱们董科长这几天忙得不照面，1定是在暗地加紧活动呢。我觉得他是瞎子点灯白费蜡，这在工作上靠不住的劲，哪个中心领导会同意推荐。”

我停下手中的笔，望向崔1水，“崔科长，今天太阳是不是打西边出来？你这对嫂子1向忠贞不渝的人，怎么移情别恋到董科长身上了，嫂子最近出差没在家呀？”

崔1水哈哈1笑，“夫妻间的爱情要有，同事间的友情也不能丢，我是爱情友情双兼顾。”

黄小勇手握着笔，把稿纸翻下页，皮笑肉不笑地侧脸看着崔1水问：“崔科长，你这位中心元老级的年轻有为人物，也该花气力运作下，说不准能把机会抢到手。”

“我呀，只是副科长，没有资格。”

马骏推门进来，抱着胳膊站在屋子中间，神神秘秘地说：“你们知道了没有？市委组织部的通知下来了，要单位推荐3名优秀科长，由市委从中选择1名，担任县（市）级领导班子成员。”

崔1水似乎对马骏有成见，确切说是瞧不起。非但没有热情让座，反而站起身，1扭脸走了。

搞得马骏极为难堪。

我离开座位，把崔1水刚才坐过的椅子摆正，拉着马骏坐下。

马骏简单讲了1下这次推荐的条件，问我：“在这些科长里面，你觉得谁比较优秀？”

我敷衍说：“各有千秋，都不错。”

“看看你，毕业这么多年，还是学校那副老夫子的样，无可救药。”抬屁股走出去。

黄小勇看着我1阵怪笑。

“你这怪模怪样的，是什么意思？”我问。

“没，没什么意思，老夫子。”黄小勇抓起笔，继续笑。

我不再理会他，埋头工作起来。

临下班时，董英信终于露面，是专程来请各位主任晚上出去喝酒的。

鉴于他长期荒废工作的表现，在酒桌上，没有1个主任赞成他进入“3人名单”。

董英信无奈，退了1步。“在3个人之外，把我的名字缀上就行。”

在1个单位工作，谁都不愿彻底撕破脸皮。谷慧卿作为分管主任，首先表态：“多报1个人，并不违反规定。况且前面按表现依次排队，排着仨呢，怎么轮也轮不到他。做个顺水人情，倒也两全其美。”其他班子成员点点头，算是同意了。

董英信心中大喜，站起身挨个敬了1圈酒……

第2天，单位把他作为第4名，1起上报市委组织部。

1个多月后，梁新伟打电话给谷慧卿，“经市委研究，你们单位1名同志被安排到县里担任副县长，你猜是谁？”

谷慧卿肯定地说：“当然是我们排在第1位的组织人事科科长史致和，那可是公认的品质优良、能力突出、业绩卓著的人。”

“不是。”

谷慧卿依次把3个推荐的人选说了个遍。

梁新伟1概否定。

“难不成是董英信这个兔崽子？”

梁新伟在电话那头压低嗓子，“正是！有点意外吧？世界就是这么奇妙。”

董英信为答谢科里全体同志多年来的辛苦支持，特意在大饭店开了个雅间，请我们尽兴喝酒。

在弟兄们面前，他彻底放开情怀，大杯喝着酒。3茶杯下去，酒意渐醺，言语洋洋洒洒起来：“兄弟们，努力了未必能得到你想要的东西，但不努力肯定得不到。自己能把握改变命运的过程，但永远左右不了命运结局。我有幸得到命运垂青，终于完成了人生1次重大转折，进入县级领导班子行列。不过这只是追求的第1步，我未来有能力进市级班子、省级班子，至于再往上，如果做不到3级跳，恐怕到时年龄就达不到要求了。话又说回来，对于我这1没有社会关系，2没有经济实力的白手起家者，就是进省，恐怕都是痴人说梦。自己几斤几两，我还是有自知之明。”

崔1水心情愉悦，喝得满面红光，心里明白，如果不出意外，可顺位接下科长。“来来，咱们共同举杯，恭祝我们科长前途无量，步步高升！”

董英信举着半茶杯酒，晃晃悠悠站起来。

我1见，迅速走过去夺下杯子。“科长，你这杯里怎么有东西呀？我给你清理下。”把酒迅速放到靠墙角的酒柜上，拿只空杯子倒些矿泉水，递过去。

董英信接过去，1饮而尽。

真应了那句话，酒水水酒，酒就是水，水就是酒。人喝到1定程度，酒和水就分不清了。

崔1水对我笑笑，猜透了我的心思。他清楚，在丰乐县，昨天1名刚提拔为县交通局局长的人，在答谢宴会上无节制喝酒，乐极生悲，仅4十4岁，英年而逝。1周前，1名被提拔为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的年轻小伙，在酒桌边当场暴毙。

董英信歪坐在椅子上，舌头打着卷，继续谈着感悟：“俗话说，人在江湖身不由己，意思是我们都身在江湖。但1个国家不同时代有不同江湖，国家和国家之间有不同江湖。像西方欧达国这样的商人合众国，由利益集团控制着的社会结构，当官是1份职业。所有人的目标就是赚钱，赚更多的钱，是追求经济利益最大化的单1江湖。”

崔1水问：“那我们社会现在是什么江湖？”

“说起我们的江湖，我个人的看法，该存在着宦海和商海两个独立的江湖。宦海江湖以获得权力利益最大化为根本目标，商海与欧达国江湖完全相同，以获取经济利益最大化为根本目标。”

崔1水听着新鲜，“权力利益最大化与经济利益最大化有什么本质区别吗？获取的手段不都要通过尔虞我诈、剥削压迫吗？这种极端化的追求，难道不丑陋、恶毒吗？”

“你1参加工作进机关，难道想的不是进步升职吗？不把官职大小作为人生成功与否的标志吗？”董英信强睁着迷离的眼睛，反问道。

“那肯定是。”崔1水点头回应。

董英信追问1句，“你有觉得自己丑陋、恶毒吗？”而后，自己做出结论，“我认为，淡泊名利，只是失败者的1块遮羞布，无能者的1个借口，或者是1些所谓成功人士，愚弄社会大众的1种口号罢了。宦海成就体现在权力大小，商海成功表现在财富多寡，这是实事求是，是人内心的1条真理！”

“我兢兢业业工作，让我当多大官都是理所当然。”崔1水说。

“在宦海追求权力，出发点多是为了体现自己的社会地位。在商海追求金钱，出发点多是为了证明自己的社会价值。追求权或钱，人的本性使然，有什么错吗？要说有错，错在1些有权的人贪得无厌，上瘾成了病态，这不仅会成为同道者的公敌，而且会成为社会公害。错在1些有权的人不懂江湖规矩，意图宦海、商海两个江湖通吃，这多半会被海浪拍在沙滩上，甚至遗臭万年。”董英信说得头头是道，慷慨激昂。

“给我们传授1下，你是怎么游弋江湖的？”崔1水听出了兴致。

“就两点，1点是实心实意经营人情，为自己未来积蓄更多‘水’和能量，厚积薄发。再1点是与企业老板交好获得资助，但保持安全距离，不做金钱的奴隶和老板的奴才，永远做自己。”说着，董英信伸手抓起我的茶杯，想把里面的半杯酒喝掉。

我赶紧抢过茶杯，端起他的茶碗递给他，问：“那么，宦海追求的社会地位是什么？”

董英信接过去1饮而尽，顺手把茶碗丢在桌上。“别人的不清楚，我的梦想是：出将，人前呼后拥；入相，人前倨后恭。1说话，号令千军；1闭嘴，酒肉穿肠。回乡，可光宗耀祖；外游，便信马由缰。当然，我这是做梦娶媳妇，自己哄自己玩儿，当不得真。”说完，还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笑。

我站起身，高高举起盛酒的茶杯，“向科长致敬，向科长1番新鲜、新颖、独到的见解致敬！”

董英信坐在座位上，把自己的“酒”喝个精光，拿出百分之1百的深情厚谊喊道：“临别，送弟兄们几句求官速成秘诀，祝愿你们个个心想事成！”说着，用筷子轻轻敲着桌子，似说还唱起来：“云无风不动，人无酒不识，1胃陪君千万盏，日后相见自言欢，能喝是领导认识你的敲门砖。水无源不流，人无圈不达，1圈连起万圈圈，你撑他来他撑咱，圈子是仕途通达生命线。木无争不秀，人不超不先，弯道超车费时间，并道硬闯莫等闲，年龄是宝走在前。鹰无专不兔，人无舍不得，若要官场情久远，舍弃家庭无悔怨，速成就要无家无我无羁绊！”说唱完，站起身，晃晃悠悠向外走。

我示意黄小勇近前扶1把，吩咐1声：“小勇，你负责把董科长安全送回家，1定送进家门安顿好再走。”望着董英信离去的背影，不仅担心他的安全，而且引得自己感慨连连：人再尽情发挥，也有时有会儿；世间酒席再好，也有散的时候。

崔1水突然怜悯起董英信来，“董科长也不容易。我俩住对门，嫂子1见我就抱怨，天天不是陪这个喝，就是陪哪个玩，不着家、不管家，真把家当成了旅馆。”

“为了提早1步，这么付出家庭和自己，是否值得呀？”

“不光这些，他还靠借钱来拉人情跑关系呢。我表姑父是省委的副秘书长，这次提拔之前，他向人借了5百块钱，非要塞给我，要我找下表姑父，给市领导和单位领导打个招呼，确保入选任职。我现在想想都后悔，当时要了这钱，不是白捡呀？”

我扫了他1眼，还真是1脸后悔样。

“服务员，拿十个塑料袋来。”崔1水边整理餐桌上的盘子，边大声喊着。

服务员很不情愿地说：“菜基本都吃光了，鱼只剩下刺，排骨只剩骨头，还有什么可打包的？”

“这不用你管！”崔1水生气地吼1声。

我帮崔1水倒着基本是菜汤的盘子。“要说董科长真不简单，只要见人1面，再遇见，张嘴就能叫出他的名字、职务。电话听1遍，下次联系，开口就1个数字不差讲出来。”

“嗯，确实厉害，人家就是当大官的料子。诶，瑞僖，这菜汤全部倒进袋子。你嫂子爱吃大锅菜，用这汤炖菜1定好吃。”

服务员在1旁抱着胳膊，鄙夷地看着。

我帮崔1水把所有盘子里的汤汤水水清理打包1遍，刚想抬脚离开，又被喊住：“先别走，帮我把所有茶杯里剩的酒，折到1个茶杯里。”

“崔科长，别人喝过的1点酒根就别要了。”

“多少都是酒。我家亲戚多，有1口就省1口。”

见我愣在1边不愿动手，他拿起1个茶杯直直立在另1个茶杯上控干净，抖两下放到1边，再拿起1个……最后，把所有空酒瓶子挨个往茶杯里控1控，端起茶杯倒进1个空酒瓶里，还把我放在墙角的董英信的半茶杯酒端过来，倒进去。大约收集了3分之1酒瓶的酒。

看我表情怪异，自我解嘲说：“今天1滴，明天1滴，集滴成瓶，这不就是现在酒吧流行的鸡尾酒吗？”

事后，崔1水多次约着去他家喝酒，我都找托词拒绝。因为心里有了障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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