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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十四章


对视的时候,时间宛如凝固。风也凝固,楸树那艳丽的、颤抖的枝叶也凝固。连石灯的光芒也像定住了,一时竟有些刺眼。

  她迎着他的目光,没有躲闪,更没有回避。接着,她对他笑了。这是一个明白无误的笑容,笑意一寸寸舒展,像花一寸寸绽放。

  她撑起身体,向他靠拢,来到距离很近的地方。离得这么近,连光也被挤压出去,只剩下[jiao]织的、温热而[chao]湿的呼吸。

  “蒲苇纫如丝,磐石无转移。我的心变不变,要看你的心变不变啊……表兄。”

  她更加靠近,将最后一点光芒也挤压出去。

  他的眼睛微微睁大。

  蜻蜓点水。

  却终究是点了一点。

  *

  “你表兄……没和你一起?”

  “没有,他躲着我呢。”

  商挽琴倒好了药,试了试温度,确定没问题后才塞到对方手里。

  商玉莲坐在床榻边,一脸愣愣地看着她,手里捧着药也不知道喝。若有[shu]人在场,必定惊呼:眼前这形容枯槁、目光呆滞的女人,哪里像那明艳威风的商副门主?

  可她确实成了这般模样。

  她恍惚地坐着,恍惚地想了一会儿,又梦呓一般地开[kou]。

  “我还是不明白,为什么温香会变成那样。”

  “难道……这就是兰因会的力量?多么可怕的力量。引出人心暗藏的贪[yu],编织出他们渴望相信的谎言,诱惑他们犯错。而一个人,无论多聪明、多有本事,一旦这人自己愿意相信一件事,就谁都挽回不了。”

  她絮絮地念叨,不时咳嗽。

  商挽琴轻轻拍她的脊背,为她顺气,又哄她吃药。

  “音音,真乖啊。”商玉莲朝她笑笑,继而神情又恍惚起来,喃喃道,“真可怕。其实,我也是现成的例子,是不是?我也是自愿被骗的,活该被骗的。温香她……并不是没有漏洞,我也知道她心机不浅,可我总觉得她是个好孩子,知道底线在哪里,我总觉得……”

  商挽琴耐心地听着,不时“嗯嗯嗯”地点头。

  过了会儿,商玉莲看她一眼,有些惨淡地一笑,忽然道:“音音,我早该告诉你……当初那二百两银子,是温香拿的。”

  “我知道。”商挽琴继续“嗯嗯嗯”。

  商玉莲又念:“小姨冤枉了你,不相信你的辩解,还一味偏袒温香。甚至在知道真相后,小姨也总觉得,温香有苦衷,她那么柔弱、家里又苦,做什么都是无可奈何。而你,顽皮又坚强,多担一些也没什么。”

  “我知道。”商挽琴仍然点头。

  “现在,我才发现自己错得离谱……”

  “我知道。”商挽琴表示赞同。

  商玉莲望着自己的外甥女,发现她是这样耐心、平静又柔和,半点没有记忆中的顽劣淘气。那温柔的模样,让她想起早逝的幼妹,想起多少年前的姐妹之间的往事。

  她恍惚着,怔怔着,眼眶渐渐红了,最终泪如雨下。

  “音音,音音……是小姨错了,小姨待你不好,小姨有眼无珠,这才自食恶果!你,你是该恨我的!”

  她忽然激动起来。

  “我真是又蠢又自以为是……还好你没出事,还好门主没出事!不然我死了都没脸去见姐姐和妹妹!”

  “我真是,我真是……”

  商玉莲捂住脸,痛哭失声。

  商挽琴还是轻拍她的背,耐心哄着。她已经知道了商玉莲的遭遇。

  他们离开金陵后不久,那一天,商玉莲一如既往地来到温家。她觉得温香最近[jing]神不大好,有些担心,去的时候还带了银票和补品。

  一开始,一切都很正常。温香接待了她,乖巧地和她聊天,说起家人的时候会用手帕拭泪。商玉莲看得心疼又生气,就说要去找温香的兄长说道说道。

  温香面露难[se],却还是答应了。她将商玉莲带到后面的房间,自己去敲开门。门内没有回答,却飞出一只瓷杯砸在门上,转瞬摔碎在地面。

  温香惊慌道:“阿兄生气了……”

  商玉莲心头火气,抬腿上前,推开门就要和那蛮横的赌棍计较。开门却只见一面屏风,屏风后有一道人影,看轮廓,是男人坐在轮椅上。

  “近来,阿兄愈发畏光,不爱出门,也不爱说话。莲姨……我们还是不要打扰阿兄了吧?”温香在她身后解释,声音细细的,像是畏惧什么。

  商玉莲在踏进房门的那一刻,隐隐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。但听温香这么说,又是那样的语气,她太阳[xue]一跳,就什么都顾不得,只管大步往前。

  “你给我出来,一个大男人,烂赌败家,还欺负自己的妹妹,算什么本事……?”

  因为生气,商玉莲一把推开了屏风,不想那屏风歪倒下去,正好从男人面前蹭过。男人原本垂首而坐,被屏风一打,头就歪向一边,露出脖子。

  商玉莲一眼看见,男人脖子上是一片腐[rou],那腐坏的部分往衣襟里延伸,赫然是死了不知多少天的模样!

  当时,她的第一反应是担心温香。她一手摸长鞭,一手抵住男尸,回头想让温香快些离开、去门中报备。

  然而当她回过头,迎来的却是当头一击。一直藏在屋中的江雪寒,用剑鞘重重击打在她头上。她倒在地上,勉强抬头,朦胧地看见温香的裙摆。那姑娘走进房间,步伐不疾不徐,随后用一种略带嫌弃的[kou]吻说:“不要她的命吗?斩[cao]不除根,总是个祸害。”

  那是商玉莲对温香最后的记忆。

  此后,她被关在温家的秘密地牢里,四肢被绑缚,琵琶骨也被贯穿,还被灌了不少让人[jing]神恍惚的药物。她被解救出来时连话都说不出,现在调养了好几天,也还是糊里糊涂的。

  看着哭泣的商玉莲,商挽琴第一次发现,印象中泼辣能干的小姨,其实也只是个软弱迷茫的普通人。

  “小姨,别伤心了。”她安慰,“你看,我和表兄都没事

  ,你也没事……这就是很好的运气了。有人死了,死得彻彻底底,连哭的机会都没了。”

  “运气好……是,确实如此。我没有死呢。”商玉莲仍有些恍惚,喃喃着,“相比之下,厉青锋那孩子真可怜……”

  不错,和商玉莲一起被囚禁的,还有失踪已久的厉青锋。刚找到他的时候,那少年还存了一[kou]气,嘴里反复念着“凌大哥”、“为什么”之类的破碎词句。还没等大夫看过,他就咽气了。

  不必说,他肯定是被那“好大哥凌言冰”所害。

  这样一算,短短几天功夫,江雪寒死了,温香死了,凌言冰死了,就连原本的主角厉青锋,也如此凄凉地死去。她曾经相信的“剧情”,到底还剩下几分可信?

  算了,不可信就不信了。她一路走来,靠的是一把刀、一条命,也没怎么依赖过所谓“剧情”。

  商挽琴摇摇头,抛开那点说不出的复杂滋味。

  她见商玉莲还满脸恍惚,就又安慰几句,可后者还是一脸低落。

  渐渐地,商挽琴感到了一种轻微的烦躁,但她自己都说不出来这烦躁来自何处。她望着形容枯槁的商玉莲,突然笑了一下,用一种半真半假的[kou]吻说:“小姨,你真别伤心了,不然我会觉得难过哦?”

  商玉莲愣住,呆呆地看着她。

  商挽琴还是笑,语气却尖锐了一些。

  “你瞧,以前你满心满眼都是温香,现在你被她害了、知道她不是个好人了,却还是忙着满心满眼地为她难过。”

  “相比之下,我多可怜呢?我也过得很艰难、很努力的,我也受了很多伤的,可我还是努力活下来啦,还救了别人,怎么没人来心疼我、安慰我,反而还要我来费心安慰别人呢?”

  “至少,也对我说一句‘你已经很努力了,做得很好了,多亏有你在’吧?稍微也顾虑一下我嘛,不要把我当成理所当然的什么东西……不行吗?”

  “音音,你……”商玉莲张开嘴,一脸惊愕,仿佛受到了极大的震动。

  “呃……”

  商挽琴也愣了愣,才发现不知不觉,自己竟然吐了点苦水出来。她向来是避免这样做的,总觉得抱怨或者撒娇会让自己显得很弱。

  更何况,这话说完,空气中只剩一阵沉默,更令她尴尬。

  她眨眨眼,站起身来,干笑着往后退:“我开玩笑呢!小姨我还有事我就先走……!”

  商玉莲扑过来,一把抱住了她。

  “不,不不……不要走,音音!对、对不起,对不起……对不起!”

  因为哭泣,女人枯瘦的身体不断颤抖。这份颤抖,还有她身上的热量,全都透过布料传递过来,仿佛某种生命的律动。

  “对不起,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……音音,你说得对,明明应该是我这个长辈来保护你、安慰你啊!”

  “我把你丢在外面那么多年,那么多年——那么多年!好不容易找回了你,我却还不断拿你和别人比较……”

  “这样的年纪了(),还要你来为我[cao]心?(),我真是,真是……”

  “音音,小姨错了,小姨真的是个蠢材!你原谅小姨,对不起……”

  商挽琴怔怔地听着,怔怔地被她抱着。哎哎,怎么回事,干嘛突然道歉?都说了是开玩笑嘛,不要当真……她有好多这样的话想说,而且想要笑嘻嘻地说出来,可现在,因为过于震惊,她说不出一个字。

  甚至,她也想不起要抬起手臂,回抱一下这个女人。

  过了不知道多久,她才如梦初醒,想起来动一动,可换来的却是一个更紧的拥抱。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:再也没有哪个动作,比“拥抱”更动人。一个人抱着另一个人,会让你无比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,还在渴求着什么。

  商挽琴心中一酸,整颗心都柔和下来。

  “啊……没关系。”

  她很轻很轻地拍了拍小姨的后背,动作之轻,仿佛生怕惊扰了什么。她也努力露出一个笑容,眼睛都笑眯了起来,这样才好藏住那点泪花。

  “小姨,我原谅你啦。”

  所以,未来,当你发现我不是你真正的亲人的时候,也要记得现在的心情,原谅我,好吗?

  她笑着,更加眯起了眼睛。

  真不知道……这会不会是一个有点过分和奢侈的愿望呢。

  ……

  门外,乔逢雪静静伫立。他听见了所有的动静,心中也掠过了无数的思绪。

  最终,他神态松弛下来,清寒的眉眼变得温软,如[chun]风吹开一枝冰雪中的梅花。

  对不起。他默念道。

  选择了相信她,他就该奉行到底。他曾如此对待那些[kou]蜜腹剑、两面三刀的小人,那么,为什么不这样对她?难道她不比他们更好,而且好得多?

  他会相信她。

  ——无论看见了什么,无论感觉到了什么,都会相信。

  这是他的决定,言出无悔。

  他心中转着这样清正的念头,自问所思所想都是光风霁月,无不可对人言。

  然而事实上,他唇角发烫,耳廓发烫,心跳得异常突兀,他不得不用力压住心[kou],才能按捺下那发病一般的窒息感。

  想见她……

  其实,真正在内心鼓动的,只这一个念头而已。

  他的手几乎已经摸上门板,迟疑再三,却又猛然一缩。玉壶[chun]的门主转过身,快步而无声地离去。

  他神态端俨、容姿俊美,任谁见了都要暗赞一句,玉壶[chun]门主年纪轻轻,亲切中又不乏威严,实在令人仰慕。

  大概,只有他身后目睹全程的人会摇头失笑,觉得那背影实在狼狈,堪称落荒而逃吧?

  辜清如端着药膳,收回带笑的目光,抬手扣响门扉。

  “音音,来帮我开开门。”她温柔而关切地说,“给阿莲的药膳做好了,快让她别哭了,才受了苦,得好好养着呢。”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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